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翠屏山(10/10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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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,便有化缘募建大殿,重修金的榜文贴来。原原本本,听得石秀目瞪呆,半晌作声不得。

“不瞒师父说,福善寺的榜文,通蓟州就我一个人看得透底细。如今我叫金虎日日在白老婆婆茶店,原想等海和尚偷来那时再禀师父。不想那婆娘熬不得,移樽就教去了。”

“你猜得不错。”石秀叹一声,“唉!委曲求全,将家丑遮了又遮,到底化不得那两个人。倘或一去不回,等我那义兄弟回来,我怎么代?”

“是啊!杨节级托了师父照看,看得主婢双双一起了海和尚的大小老婆,这怎么说?”

“怎么?”石秀又觉不解,“迎儿也被那贼秃搭上手了?”

“那是一定的。这事,不拘是姑嫂、妹、主婢,一个了染缸,另一个就非拖不可。”张中立接着说,“事不宜迟,海和尚真个拐走了那一双主婢,事就难办了。师父不便面,等我替你走一趟。”

正说到这里,施金虎走了来,照例回报,此日无事。张中立问他,可曾看见巧云、迎儿城?施金虎无从置答,因为他本不识她们主婢,而且只关注着城的,城的不曾在意。

“不它了!”张中立说,“你与我一起北城。”

于是施金虎又去赁了一匹快,跟着张中立了北城,加上一鞭,直往翠屏山而去。

石秀一个人在张中立那里听信息,左思右想,坐立不安,心矛盾得很,但盼他们这一去,证实巧云不在翠屏山;然而不在那里,又到了何?岂不更令人焦急!

就这样一个人在练武场上来回不停地走,走累了略坐一坐,倒像石凳上了刺,怎么样也坐不住。好不容易盼到日落,听得场外有嘶的声音,赶去一看,愣住了!

原以为是张中立,不竟是杨雄!他手里牵着那匹乌骓的缰绳,正待往柳荫系。

“大哥!”石秀喊,“莫拴住,随它去!”

“噢,”杨雄回看了一,拿缰绳往的判官上一搭,在上拍了一掌,望着它缓步走去的影,不胜慕地说:“兄弟!你这匹真可人意!”

就这一折冲之间,石秀心神略定,先不提巧云的事,只问:“大哥是刚到?”

“有一会儿了。”杨雄陡然双眉锁。天已晚,就上街也该回家去了!这是什么理,特来问一问,“兄弟,我托你的事,你不曾忘记?”

“如何忘记?”石秀不择言地答,“早晚一趟,只依大哥的话,在前后左右看一看,日日无事——”

话不曾说完,杨雄听得来,“日日无事”面有句话:“偏偏今日有事。”是何事故,何能不问?

石秀也发觉自己的语气不妥,既然说了,便得说完,所以不等杨雄开,接着他自己的话又:“我也在奇怪,今日一早的门,我到中午去看,还是不曾回家。”

“什么?”杨雄急急问,“一早就了门?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那就怪了!”杨雄想一想,摇一摇。“她也没有什么亲戚,可以串门谈个一整日。会到哪里去了?兄弟,”杨雄神严重地问,“你也不去寻一寻?”

这话便有责怪之念,石秀闭着嘴不响;一响,整个暧昧就不能不揭开了。

“你又说‘早晚一趟’,此刻晚晌,怎的倒在这里?”

这话是捉着了石秀的漏,更不能不回答了。“大哥,”他说,“我已经请人去寻访了,今天怕还不得有消息。”

杨雄一步不放松地着问,石秀却有瞻顾,几次话到边,又咽了回去,把个杨雄惹得暴躁脚,最后双手执着石秀的臂膀连连摇撼,像是要翻脸了。

“大哥,我与你实说了吧!”石秀终于打定了主意,但措辞仍极谨慎,“我一直不肯告诉你,为来为去的是你的面。这层苦衷,大哥你须谅!”

杨雄只求了解真相,便敷衍着说:“好,好!我谅,我谅。你先说与我听,可是巧云在外不端之事?”

“是!”石秀痛苦地

杨雄的睛都红了,厉声问:“是哪个?”

“海和尚!”

“他!”杨雄睁得圆,盯着石秀看了半天,从牙里一个字一个字地挤声音来,“兄弟,你可亲得见?”

“他们在屋里行事,我如何看得见?不过,事千真万确,只大哥在衙门里当番的日,那贼秃就来了!”接来,石秀将如何一日大雪天不亮发觉有人报晓,由此起了疑心,一步一步追踪的经过,细细说了给杨雄听。

杨雄一面听,一面脯起伏,激动不已,那张脸煞白如纸。听完了,站起来,双手替着将骨节得如锅里爆豆一般咯咯地响,虽不言,却猜得到他心里在打什么主意。

“兄弟,我要怪你,怎早不告诉我?若是今日我不追究底,你莫非还要瞒着?”

“我不晓得。”石秀摇摇

“这都不去说他了。”杨雄将腰带勒一勒,“兄弟,你那匹,我还须用一用。”

“大哥!”石秀问,“你要到哪里去?”

“还有哪里?自然是翠屏山,寻着这双狗男女,一刀一个,然后提着去见知州相公自首!”杨雄气,狞笑着说,“我成全他们,教他们到司里去夫妻。”

话未听完,石秀已将颗脑袋摇得拨浪鼓似的。“大哥,你休得造次!”他说,“捉捉双,捉不住时,打草惊蛇,既不能报仇,又不能了事,让人说一句:杨某人是草包,无用得!何苦?”

“那——”杨雄一愣,而且有些生气,“那便怎么?莫非教我忍着?”

“我旁观的人,忍了好几个月了,无非想筹个善策,大哥难就一天都不能忍?”

这话责备得杨雄不能不回过来想一想,觉得他的理驳不倒,苦心更不可辜负,便捺着那一气,坐来手抚着:“好,你说好了。”

“依我说,先等张中立他们回来,问明究竟,然后去寻快活三一起商量。不论如何了断,总亦须有个布置。”石秀又说,“若是照大哥的办法,提了刀去,见一个杀一个,这等顾前不顾后的法,又何待今日?起码海和尚的一条命,早就丧在我的手了。”

“我不懂什么叫顾前不顾后,也不知还有什么善策。既然你这等说,也不必等他们回来,就此刻城去寻快活三。”

“也好!我陪大哥城。”

“话须说在前面。”杨雄神凛然地说,“你尽跟快活三去商议,法想不想在你们,听不听却在我!”

石秀明白,杨雄是唯恐自己跟快活三设法拖延,劝他息事宁人,将气憋在那里难受,因而连连:“大哥,请放心,自然是要想一条脆脆、净净、面面俱到、一了百了的好计策。”

“那也罢了!走吧。”

于是两人共骑,一直了城,在王六酒家落座,着店里派个小徒弟去寻快活三——他家住得不远。巧得很,居然在家,一请便到。

“王六!”杨雄吩咐,“多拿几瓶酒,有熟切了来,一趟齐。不招呼不要来,我们有要事商议。”

“是了!”王六答应着,飞快地搬来一桌酒肴,然后将门帘放了来,又关照伙计徒弟:“杨节级有急公事商议,不听呼唤莫去窥探。”

在小阁里,快活三看这形,已略知端倪,因而不等杨雄和石秀开,便先问:“可是杨节级有难断的家务?”

杨雄只指一指石秀:“你问他!”

“你输东与张中立了。那贼秃如今在翠屏山福善寺。”石秀停了一说,“我大哥今日回家,铁将军把门。事犯了!”

“噢,”快活三沉着地喝了酒,“你是说她也到翠屏山去了?何以见得?”

“原说过要到福善寺还愿。”杨雄将他动那天,巧云所说的话讲了一遍。

“事看起来是绝无可疑的了。”快活三等听完了石秀和杨雄的话,慢条斯理地说,“只不过投鼠忌,节级还须忍耐!”

“这叫什么话?”杨雄然变,满腹气恼,无可发,倏地站起来,“还是不与你们说的好,越说越气。多是忍!忍!莫非我自己不认识这个字,还待你们来教导?”

杨雄说着,大踏步抢到门,掀开帘就要往外走。只是石秀的法快,一蹿上前,扯住了杨雄的衣襟,以半埋怨、半恳请的语气说:“大哥,有话好商量。”

“还商量什么?”杨雄扭回来冷笑,“多谢你们盛替我着想,生怕我打人命官司——”

“禁声!”快活三厉声低喊,睛瞪得好大。

快活三一向是笑常开的人,突然有些发怒的神,不独杨雄,连石秀都觉得令人凛然生畏。“大哥,”他说,“且先坐来。王三哥见的事多,多有计较,你好歹等他说完!”

这样一地一番留,杨雄的气也消了些,便又坐了来,却还是绷着脸,那样就像谁一开,他便待迎痛驳似的。

“我倒有个绝好的计较,就怕杨节级不到;若得到时,既解了恨,又顾了脸面,还要教那贼秃先受活罪,再受死罪,有难言,有冤难诉,便到阎王爷台前也辩不清。”

这后半段话,打杨雄心坎,先就觉得痛快。但他知快活三对朋友最肯委曲调停,怕的是他故意说这么几句快心的话,先让他消一消气,然后转弯抹角归结到“息事宁人”那句话上来,所以不肯搭理。

而石秀却是又惊又喜,能有这样的办法,真正求之不得。“只是怕办不到,哪有这等的妙计?”他问。

“自然有。”快活三说,“只怕杨节级不肯听我的话!”

他要杨雄的一句承诺。杨雄怕上当,偏不肯作何表示。石秀看他们两个人的心思,怕成僵局,便向快活三拍担保:“王三哥,你尽来,包在我上,我大哥一定照计行事。”

“既如此,我便说。我这条计,亚赛陈平,似萧何,我再说一遍,照我这条计行事,既解了恨,又顾了脸面,还要叫那贼秃先受活罪,再受死罪,有难言,有冤难诉……”

“好了,好了!”心难熬的杨雄到底忍不住了,“先莫大气!果然亚赛陈平,我自然服你。”

“真的!”石秀也说,“王三哥,你莫惹人心火了!请快说吧。”

“天机不可,须防隔墙有耳。两位过来!”

于是杨雄、石秀一齐把凑了过去,听快活三低声密嘱,听到一半,杨雄有了笑容;及至快活三说完,他起唱个喏:“真正赛陈平,快活三,我今天才服了你!”

“真看不!王三哥想得这等的绝计。”石秀又问,“迎儿如何?”

“自然饶不得她!”杨雄毫不迟疑地说,“要便要净。”

“无辜之人,实在于心不忍。”石秀知跟杨雄说不通,转脸向快活三求计,“王三哥,若能开脱了迎儿,此计就十全十了。”

“容易!”快活三说,“三哥,你附耳过来。”

只低声说了两句,石秀便即会意:“是!是!就这么,就这么!”

“你到哪里去了?”杨雄气鼓鼓地问,“这六七日,累得我疲力竭,就指望着到家舒舒服服吃一餐,好好睡一觉,谁知铁将军把门,到晚都不见你回来,你到哪里去了?”

“怨不得我!”巧云很谨慎地回答,“只当你还有几日回来——我到福善寺还愿去了。”

“不是说了的,等我了差,知州相公赏了假来陪了你去。莫非你就等不得了?”

“原是等你的。”巧云将预先编好的一鬼话搬了来,“从你走后第三日,又梦见爹,那神气越发愁苦了,说间判官发怒,以前不还心愿犹有可说;如今有了机会,却还不上还愿,可见心不一!爹在梦中一再叮嘱,切须早了他的心事。我惊醒了来,一夜不曾睡着,想起你说五六日便回来的话,只得焦心等着。等到第六日不见回来,当你公事麻烦,还有几日勾当。爹在间受苦,你想想我心里是何滋味?为此,昨日一早,赶到福善寺,助了十两银,为爹还了愿。半夜里起,抢着烧了香,却又念着你,急急赶了回来,至今米不曾沾牙。你累,难我倒不累?”

杨雄然若失的神: “这等说时,倒是我错怪你了。”

若在平时,那婆娘便不会有好嘴脸给丈夫看,此时贼心虚,形就不同了。

杨雄是受了教的,心事在脸上丝毫不。晚来小别胜新婚,自然有一番燕好。但巧云不甚起劲,杨雄也是意兴阑珊,睡在床上想起海和尚,顿觉“别有一番滋味在心”。到得云收雨散,越觉夫妇苦,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
巧云却以昨夜参了一宵的喜禅,天亮从翠屏山赶了回来,如今又经这番折腾,累得呼呼大睡。一觉醒来,但见帐外明晃晃一盏油灯,杨雄扶而坐,桌上放着一瓶酒,仿佛已喝了好些时候似的。

光亮刺目,觉得不甚舒服,巧云便有些着恼。“真气数!”她咕哝着,“睡得好好的,半夜里爬起来吃酒!”

“哪里睡得着!”杨雄实在忍不住了,提前发作,“枕上有气味。”

巧云吓一,倏地坐了起来,沉着声音:“胡言语,什么气味?”

“光上的脑油臭。”

单刀直,一句话直刺到巧云心底。原是经不得人的事,又是猝不及防,越觉得自己的那颗心,竟掌握不住,好不容易抓住了,才蓦然意会,这样发愣不开,岂不正应了“贼胆心虚”那句俗语?怎么可以!

这样一转念间,便床来吼:“什么‘光上的脑油臭’?你放的什么狗臭?倒说清楚来!”

“还要我说?”杨雄冷笑,“那贼秃,使个陀清早起来敲木鱼!我在衙门当番听不见,须有人听得见!我问你,那是为什么?”

“哪个知他为什么?”巧云兀自嘴,只是声音上的狠劲,就不如她的前一句话了。

“你当我睡在鼓里?那秃驴自借地安营,只教照山面修福善寺,得神不知,鬼不觉。可须知‘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’,我与你实说了吧,我早就晓得了。一则天罗地网不曾安排妥帖,再则也为了家丑不可外扬。如今,怨不得我了,丑也说不得了!”

一听这话,巧云那张利,竟似锯了嘴的葫芦;两条便似棉店的弹弓,抖个不住。杨雄见此光景,无须再费,将预先取来的一把现成的耳尖刀来朝桌上一摔,刀尖木,文风不动矗在那里。

“你放心,我还不杀你,须先宰了海和尚那秃驴,好教他先在黄泉路上替你觅个住。”

到此地步,再有利亦归于无用。巧云见机,双膝一,跪了来,不发一言,哀哀痛哭。

这在快活三算计之中,杨雄便绕室彷徨,唉声叹气,那“儿女、英雄气短”的万般无奈的神。巧云见此光景,便越发哭得伤心了。

“哭有何用?早知今日,何必当初?我且问你句话,到底有这事没有?你说!”

“教我说什么?”巧云是有苦难言、异常委屈的神,一面啼不止,一面断断续续为自己辩白。

她说她是打陆的那时节着了海和尚的儿,一杯药酒中失了,及至醒来,痛悔万状,念着老爹,不敢寻死。海和尚却以名节要挟。她怕丑事败,伤了杨雄的面,只好受他的挟制。说罢放声大哭。

这一哭将迎儿哭醒了,走来窥探究竟,让杨雄撵了回去。然后他叹一声,坐来怔怔地想了半天,开:“你是要死要活?”

“只为当时不死,才落到今日,我死不甘心!”

死不甘心,就是不肯死。杨雄心想,若非快活三教导,不但上斗不过她,自己怕连转圜都不会。就这样,也还不敢造次,想一想说:“你不甘心,难我就甘心了?这气也须咽得去。你如果有悔悟之心,我看在你爹的分上,自然饶你。就怕你恋着那贼秃——”

一句话不曾完,巧云一撞向墙上,是受了绝大委屈、难用言语分辩、气苦恨极不想再活的样。这条苦计,快活三也曾顾虑到,所以杨雄亦有防备,明手快一把拉住了她。

“我也知你恨那贼秃。你依得我的办法,明了你的心迹,也让我了气,你我依然夫妻——”

于是杨雄说了他的办法。巧云觉得狠不心来那么,但这个难题不到,足见得自己说的都是假话。转念一想,且先脱卸前的灾难再作理,因而虽不开,连连

“说实话,这还是为了面,我自己最最委屈的办法。你可放明白些,若是不到,或者风声想教那秃驴开溜,我两个一起杀!再与你说句实话,福善寺周围,我日夜安着人,海和尚狗贼翅难飞。”

这两句话,说得巧云心惊,自己识趣,不必再打歪主意,狠一狠心照计行事,保住了命,不愁没有报复的日

于是,过了两天,杨雄又说要公差外县了——这一次是连巧云都知的,为的是好替她安排个上翠屏山的机会。

主婢二人,一辆“一明月”的羊角车,吱吱呀呀推到了福善寺,时已近午,拜了佛,烧了香。海和尚已经得到消息,着胡陀权充知客僧,将巧云引寺后新修的一座禅房,然后走到月望风,阻挡福善寺的和尚,连照山都不得

“怎的今朝又来了?”海和尚又惊又喜地问。

巧云先不答话,唤着迎儿吩咐:“你到廊上去看看。”

支使开了迎儿,两个人在隐蔽的角落坐。这时海和尚才发现她眉宇之间心事重重,顿时一惊,急急问:“可是了什么麻烦?”

这一问提醒了巧云,知海和尚胆小,不宜吓着了他,便放缓了脸:“麻烦的是,以后我不能常来了!”

“怎么呢?”

“如今是个好机会,只是自己要会用。他有件公事,十分啰唆,三天两差。”巧云说,“苦的是一来一往,至少两日工夫,那日回去,不想他先一日到了家,亏得我早有算计,支吾了过去。今天他又差去了,防着他明天一早要回来,我稍坐一坐,就得赶回去。”

听这一说,海和尚越发着慌。“如何这等心急。”他拉住她的手,重重摇了几,“无论如何,明日再走!”

“你只顾你自己,就不替我想想,路远,天气又起来了,且不说我辛苦,便迎儿中不言,心里也在抱怨。罢,罢!”巧云一夺手站了起来,“我们的缘分尽了!”

“好妹妹!”海和尚着急地说,“你如何说得这等绝的话?”

“不是我绝,实在是为难,好好一件事,只为你不肯迁就,生生地坏了。”巧云又说,“你迁就我容易,我迁就你难!莫非你城来一趟,就不可以?”

这话在上次就问过了。海和尚不便破真,自己吃快活三赚门来,在他面前等于已写了“服辩”,一了行踪,便有命之忧。此时无奈,只得将当时经过一一细诉。

巧云耳心惊,越发明白,杨雄的差说不定就是有意成教人来上当的圈,也见得杨雄所说布天罗地网的话只字不虚。

这样转着念,更不敢不听杨雄的嘱咐,所以摇摇说:“你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他是个窝窝无用的人,石秀、快活三什么的,也知癞狗扶不上墙,都不肯来他的闲事;就闲事,也须顾着他的面。你只悄悄地来,悄悄地去,蓟州这么大座城,哪个看得到你?”

“话是不错。不过——想想实在——唉!教我——”

他还着气,咧着嘴,不知如何措辞时,巧云却不耐烦了,霍地站起来,尖尖的一只指,戳到海和尚光上,咬牙切齿地说:“你比他还要窝!罢,罢,早散早好!”说着扭腰就走。

“好妹妹,好妹妹!”海和尚拉着她语央求,“你莫生气,好商量,好商量!”

“没有什么好商量的!你来也罢,不来也罢,反正我心都寒透了!”

“我去,我去!”海和尚不假思索地问, “你说哪一天?”

“还有哪一天?”

海和尚拿她的话从细想一遍,明白她说的就是这一天——巧云是怕杨雄今日差,明日回家,又是与上次那样铁将军把门,所以不肯留宿在福善寺。如果自己与以前一般,起更赴约,四更辞去,杨雄不得这么早回家,便不碍了。

“我听你的话就是。”海和尚答, “今日我起更以前必到。若能相会时,你烧一炷香在那里。”

这一说,巧云才回嗔作喜,说了句:“只看你自己良心。”然后便带着迎儿,急急忙忙地走了。

望着她那袅袅娜娜的背影,海和尚只觉得一颗心得没个搔爬,坐来定定神细想——想的是如何乔装改扮,如何避过福善寺的耳目悄悄溜山去。打算停当,才将胡陀唤了来,取了二两银,嘱他去觅一袍、一方膏药、一块白布、一支竹竿,然后寻裁将那方白布成一方布招,限一个时辰办妥。

“师父!”胡陀问,“你这是什么?”

“我自有用,你休多问。”

“这——只怕一个时辰办不妥。”

“怎的?”

“买办东西现成,央求裁赶工,就要看人家的兴了。”

“多加工钱就是!不过边,两个搭襟,只要肯,片刻立就。”说着,又加了一两银

陀算了算,就这趟采办,起码可落一半的后手,于是连连答应:“只要师父不惜费,有钱使得鬼推磨,容易,容易。”

果然是“有钱可使鬼推磨”,不到一个时辰,各备办齐全。海和尚是早磨了一池墨等在那里,先取白布铺平,濡着斗笔,写一行大字:“一清云游天善观气。”

陀帮着上竹竿,成一个布招,然后又帮着海和尚乔装改扮,由释而,扮成一位。海和尚仔细检,毫无破绽,随即喜滋滋地了福善寺,城,去践巧云的密约。

寺门,就遇见照山。海和尚急忙举起布招想挡住脸——些玄虚的本意,就是为了布招易于遮掩。但此时猝不及防,已自不及,而且越是这等仓皇的举动越惹人注目。照山愣得一愣,方始看清是海和尚。

“海师兄,海师兄!”他诧异地问,“如何这等打扮?”

这一问,教人无言可答。海和尚急切间不假细思,胡言语地答:“游戏人间!”

这倒像是吕凡的吻,一个持戒的释,如何打这等的诳语?照山极为不满,想起平日有人说起海和尚的行径,以及太无老法师清理门置,自觉责无旁贷,难安缄默,便一把拉住他说:“海师兄,我有几句话奉劝!”

“等我回来再说。”

“没有去,哪里来的来?你去不得!”照山正,“海师兄,佛门清净之地,蓟州大大小小不知多少寺、多少和尚,个个刻苦修行,到受人尊敬;只有你,竟说什么‘游戏人间’,岂不罪过?”

“那怕什么?大宋朝的和尚,与别的朝代不同。大相国寺有惠明和尚的‘烧猪院’,天台山国清寺有‘虾和尚’,这都是得僧,不为世俗戒律所拘。师兄,你所见何浅?”

“海师兄,”照山吼,“惠明和尚,‘虾和尚’,莫非也犯了戒?”

海和尚然变:“这叫什么话?我懒怠与你言语。”

说完夺路而走,照山拉不住、追不上,心极其悔恨,自己错了事,不该因为耐不得清苦,惹这个为太无老和尚逐山门的佛家败类门。“请鬼容易退鬼难”,不知如何才能与他割绝!

海和尚哪里想得到蓟州已无他容之地,一颗心只在红罗帐里,撒开大步直奔蓟州北门。

“一清”在潘家附近的大街小巷云游了半天,等挨到天尽黑,找了家小酒店,在僻静的角落背灯而坐,吃酒吃饭,消磨到起更时分算账起,径去践约。

到得潘家侧门一看,果然如约着三炷燃了的线香,而且不待他动手来推,门就开了一半,掩映着迎儿那张圆圆的脸。

“一清”特别留心,明知别无行人,依然往左右看了看,然后挤

“快去吧!”迎儿低声说,“等你半天了。”

“你倒尖!我只当改了装束,你认不得我。”

“烧了灰也认得你。”

“一清”放布招,在迎儿脸上笑嘻嘻摸了一把,然后匆匆往里走了去。

不过一个更次,巧云房陡闻异声,就像往日杀猪,猪嘴被握了挨刀,挣扎着发沉闷的低哼一般。接着房门砰然打开,“一清”踉踉跄跄地奔了来,手捂着嘴,鲜血不断从指间渗。他既惊且痛,然而神志甚清,知事非突变,杨雄必定另有安排,此是生死呼的险地,必得速速离去。

在房里,巧云也是满嘴鲜血,血殷红,越衬得她脸白如纸。她张嘴往桌上一吐,接着不住呕。原是惹人恶心——这是天多少妇女绝无仅有的经验——生生地将个男人的咬断了。

突然间屋瓦作响,只见窗外挂一条绳索,索上溜一个人来,巧云吓得开不得。到了里面,才认是石秀的徒弟张中立,不容她开相问,银光闪亮,一把戒刀递了过来,正扎在左要害之

一见血光,张中立不由得发抖,连刀的劲都没有了,只喊:“师父,师父!”

他师父在迎儿那里。敲开门来,迎儿看石秀手里握着刀,吓得几乎将个烛台摔掉,亏得石秀明手快,一把扶住她的手低声喝:“不要怕,不要喊!我不杀你。”

“三郎,你——怎的这时候回家来?”

听得“回家来”三个字,益见得她倒是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看待。石秀的心越发了。“迎儿,”他问,“你可有投奔的地方?”

“投奔?投奔到哪里?”

“不哪里,这里住不得了,今晚上要大事,明日你听见了什么新闻,只作不知,只作从不认识这家人家,只自己安分守己过日。”

“三郎!”迎儿的牙齿捉对儿打战,结结地说,“我不懂你的话。”

“咳!我没有工夫跟你细说,你快打定主意,速速逃走!”

“逃走?”迎儿越发惊恐,“我、我没有地方逃。”

石秀叹气,定神想一想,想到了一个主意。“真叫人着急!也罢,你收拾收拾要东西,在这里等着!”他又加了一句,“千万莫房门。”

说完赶到巧云卧房里,只见杨雄正在料理尸首:本来只穿一件亵衣,此时被披了件夹袄在上,那把戒刀仍旧前,只是她中多了一样东西,就是被她咬断了的“一清”的一块尖。

“怎么样?”杨雄问,“那丫呢?”

“无可逃。”石秀摇摇

“兄弟!你已了相了,不是她死就是你死!”

“我知。”石秀看着张中立,“你带迎儿一起走吧!天涯海角,走得远些。你我缘分未尽,只要有了你的消息,万千山,我一定赶了去与你相聚。”

“这个主意使得。”杨雄连连,向张中立唱了个喏,“小兄弟,多蒙你刀相助。说不定案有发作的一天,连累了你于心不安。你带了迎儿走吧!我问过这个贱人,迎儿虽上了贼船,倒是净的。”

“就是这样了!事到如今,由不得你主。走!”

石秀将张中立一把拉了走,走到迎儿房里,只见她倒是理好了一个小包裹,坐在灯发愣,一见石秀以外还有个张中立,越发不清是怎么回事。

“迎儿,”石秀问,“你见过他没有?”

“见过。”

“见过就好。你跟着他走,嫁,尽你贤妻的理——”

“三郎!”迎儿大声打断,“你待怎说?”

“你好糊涂!”石秀把刀亮了来,“莫非你不想活了。”

“我怕,我怕!”迎儿连连倒退,双手摇,“我依三郎的话就是。”

“这才对!”石秀收起刀说,“你们上就走,路上当心。临走以前先须件事,取一双鞋放在后面井栏边,再抛件衣服去。”

迎儿不明究竟,张中立却明白,是故布投井自尽的疑阵,于是不由分说,取了她的一双旧鞋、一件布袄,拉着她就走。

“慢,慢!”石秀忽然想起一件事,匆匆忙忙奔到杨雄那里,取了一包银到张中立手里,说一句,“累了你!后会有期!”然后从他手里接过迎儿的绣鞋布袄,还顺手推了一把,立意作速逃走。

在井边布好了疑阵,还要在墙边一番手脚:那带着钩索移到了墙外,往上一抛,让钩在墙上钩住。凑巧的还有“一清”那个“云游天善观气”的幌,正好移了来抛在墙边。

“血迹抹净了?”石秀问。

“抹净了。”

“可还有忘怀的事?”

“没有了。”杨雄答, “只待明天报案了。”

“那么,大哥赶快走吧!”石秀又说,“明日我在县前茶店听消息。”

“好!你千万在那里。”

说完,相将遮遮掩掩地从人家檐溜过,了巷,一个往东,一个往西。杨雄到金线那里投宿,石秀找了座破庙,闲坐了半夜。

第二天,不待杨雄回来,便为人发觉潘家了命案,当时通知地保。地保赶到县衙门里,一面报案,一面来寻杨雄。

“不得了,不得了!”地保奔到刑房,气急败坏地问,“杨节级在哪里?”

刑房里的角,谁把个地保放在里,先不答他的话,却懒洋洋地问:“你问他甚?”

“杨节级府上了命案了!”

这真是语惊四座,满屋的人无不瞩目,有个人一把拉住地保问:“死的是哪个?”

“自然是杨节级的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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